在轮椅上度过半生的他,为什么被称作“时代的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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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
他瘫痪后,经常带着笔和本子,躲在不被人打扰的角落,潜心写作,与人间苦难对话。
人们惊讶于他对生活的乐观,对苦难的释然。史铁生是一个生命的奇迹,其想象力和思辨力一再刷新当代精神的高度。
他用行动告诉着人们: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不太平的世界,不太平的庚子年,生与死的博弈变得司空见惯。
个体的消亡,于浩瀚的时空而言,渺小得无足轻重,但对于具体的生命来说,则意味着永恒的寂灭。
10年里的翻覆可以称作“沧桑”,但在那些未曾忘记的频频回望里,他的身影与文字似乎还清晰如昨。
一天一宿罕见的大雪,路都埋了。 奶奶抱着为我准备的铺盖蹚着雪走到医院,走到产房的屋檐下,在那儿站了半宿,天快亮时才听见我轻轻地来了。
俗话讲,瑞雪兆丰年,但那天的大雪,却拉开了他苦厄人生的一个预言性的悲怆序幕。
“奶奶说,母亲为生了那么个丑东西伤心了好久,那时候母亲年轻又漂亮......”
史铁生十岁时就在作文比赛中拿到第一名,中学在清华附中就读,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1969年,18岁的史铁生报名到陕北延安农村插队。
他自幼患有先天性脊椎裂的毛病,母亲忧心忡忡,却从未遏止他想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理想。
然而一腔热血,再豪情万丈,也难敌现实的残酷。
饥饿是首当其冲的考验。
他常常是干了一天的活,晚饭却只是一碗稀粥。
趁着饱胀感赶紧睡觉,睡在几乎呵气成冰的窑洞里,他的脊髓长期遭受寒凉的侵蚀。
后来因为腰病加剧,他被派去喂牛。
1971年9月,行走都已经困难的史铁生,不得不离开陕北,回京治疗。
入院时,他被父亲搀扶着走进;出院时,他则是被人抬着回家。
那年他只有21岁,却从曾经健步如飞的跨栏冠军变成了一个被轮椅牢牢束缚住翅膀的人。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青春戛然而止,提前进入人生的暮秋。
母亲对他寸步不离,悉心照料。
史铁生坐上轮椅后的那七年,是他生命中最绝望的至暗时刻。
那时,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健康和前途、平等和尊严,还有爱与被爱的权利。
他再一次被抛掷在无边的荒原上和巨大的虚空里。
就像他后来在《命若琴弦》里写的小瞎子,当心爱的女孩嫁到山外时,小瞎子一个人跑到了深山里,当老瞎子找到他后,他哭了几天几夜,问老瞎子:“干嘛咱们是瞎子!”
被命运“钦点”的困境,很多时候我们都无力改变。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
后来,他经常带着笔和本子,躲在安静的、不被人打扰的角落,潜心写作,与天地万物对话,与人间苦难对话,那是他在茫茫大海上抓到的唯一浮木,是他对自己最后的救赎。
有好几次,他在园子中待的时间太久了,母亲不放心,便来寻他,但只要看到儿子还好好的,便悄悄转身离去。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儿子脆弱的自尊,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与牵挂中惦记着他的安危。
那时,她一遍遍地跑去劳动局,想给儿子申请一个铁饭碗。
素来自尊要强的母亲低声下气,向每位来往的人员推销儿子:“孩子坐在轮椅上,也可以胜任很多工作的。”
1974年,史铁生终于到北新桥街道生产组当临时工。
他每天摇着轮椅到工厂去上班——在仿古家具上画画,每月挣十几元钱以补贴家用。
不久,母亲因肝病去世。
“后来妹妹告诉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来覆去地睡不了觉。”
邻居把母亲抬上车时,她正大口大口吐着鲜血。
母亲走的时候,只有49岁。
“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
母亲的去世,将史铁生推向了一个更加深不可测的深渊。
有母亲在,他还是一个可以任性的孩子;母亲不在了,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大的靠山。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开始在对母亲的愧疚中反省自己面对厄运时的懦弱与自私。
四年后,史铁生才敢慢慢回忆母亲的生前事,在无尽的追思中,落笔写下《秋天的怀念》:
又是秋天,妹妹推着我去北海看了菊花。 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 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30岁那年,史铁生因泌尿系统感染、氮质血症、肾盂积水,多病齐发,进行膀胱造瘘术。
那时的他被医生预测只有5年的寿命了。
一年后,史铁生又因为急性肾损伤而不得不辞去了街道的临时工作,回家休养。
他在《务虚笔记》里说过这样一段话: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 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纵然寄蜉蝣于天地,但如果没有希望高悬,人怎么才能活下去呢?
1983年,史铁生发表了他的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当年,他住的小屋只有六七平米,屋里除了床和写字台,余下的空间仅够轮椅转个弯。
那时,经常有慕名而来的朋友去看他,他们感叹于在那方逼仄的空间里,他能创作出那些装得下浩渺的忧患与哲思,以及世间一切终极之问的作品。
相反,他喜欢聊好玩的东西,好吃的东西,他对一切有趣的事物深深着迷。
逸兴遄飞,天南地北,无所不涉。
作家王安忆第一次去看他,以为史铁生会讲述自己的悲惨人生,会慨叹命运无常,结果史铁生自始至终都在和她聊美食。
王安忆不由感叹:史铁生的乐观和率真,让我们这些身体健全的人都自愧不如。
向死而生,让他笔下的文字充满了对人生意义的叩问,对人类信仰的探求:“命定的局限尽可永在,不屈的挑战却不可须臾或缺。”
他自嘲说:“我的职业是生病,业余时间写点东西。”
于他而言,文学创作是让他在尘世获得超越苦难力量的一双翅膀,他驾驭着这双沉重而又轻盈的羽翼,飞跃高山与大海,俯瞰芸芸众生,与世间的一切悲欢与生死。
在中国古老的辩证法中,祸福相倚,得失互生。
似乎吃了太多苦的人,也会偶尔尝到命运赐予的一点甜。
史铁生最初进行创作时,写过一篇短篇小说叫《爱情的命运》,沉郁的文笔,吸引了一名女编辑的注意。
这名女编辑叫陈希米,当时任职于西北大学所办的刊物《希望》。
因为欣赏史铁生的才情,陈希米开始与他通信。
他在北京,她在西北,关山迢遥,两人的书信往来长达10年,却素未谋面。
两人初次见面却已是1989年的春天,因为那一年,史铁生再次住进了医院。
当年,陈希米28岁,左腿有轻微残疾;史铁生38岁,双腿无法行走,诸病缠身。
但相同的灵魂,总会跨越千山万水,于千万人之中相遇。
他一向拙于爱的言辞,她却让他破天荒地诗意泉涌:“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然而他们超越世俗眼光的爱情,却远胜于很多健全之人的结合。
对于娇小瘦弱的陈希米而言,照顾史铁生这样的病号是沉重的负担,但她坚持亲力亲为,不请保姆。
闲暇时,他们一起读书,一起谈天说地,他给她讲自己的过去,讲他的母亲,讲他的初恋,给她念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当你老了》,她总是听得热泪盈眶。
史铁生病重卧床,无法写作的日子里,陈希米就成了他的笔。
她说:“我是铁生的妻子,所以才要做更好的陈希米。”
“一个不足70平米的小房子里,陈希米亲自和面团、烤面包,这个充满面包香的家,整洁、朴素、温暖,那样的有尊严,他们过的每一天,都那么有情有义。”
在史铁生病危之时,陈希米就在病床边陪伴,只要她一离开,他的心电图就乱了;她回来,他便好了。
爱神将他打捞上岸,死神却如影随形。
1998年,史铁生的肾病越发严重,最后恶化为尿毒症,再度住进了医院。
本来是男人最意气风发和创作的黄金时期,他却不得不频繁地进行血液透析,依靠导尿管来生活。
他的透析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周两次,再后来,两天一次。
每次透析,他都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殷红的血在体外汩汩地循环过滤,再循环,再过滤,然后重新回到自己耗竭殆尽的身体里。
身体里的血要过滤十几遍,每次透析长达4个半小时。
这样的日常,持续了整整12年,他的手背上,血管隆起,状如蚯蚓,那是针刺过1000多次的后果。
他先后住过三家医院——北京友谊医院、朝阳医院、宣武医院,住过时间最久的医院是友谊医院,12间病室,他住过10间。
因为住的时间最长,透析的次数最多,他成了医院的“透析模范”,和他早已熟䄒的护士对他说:“你的名字真的没取错,你的命比铁都硬。”
他曾说:“就算这心灵之墙可以轻易拆除,但山和水都是墙,天和地都是墙,时间和空间都是墙,命运是无穷的限制,上帝的秘密是不尽的墙。”
2010年12月31日凌晨,史铁生突发脑溢血离世,享年59岁,距离他60岁生日,仅差5天。
毕竟,那是一个时代最为丰赡的存在。
资料来源:
[1]《史铁生评传》叶立文 | 河南文艺出版社
[2]《史铁生传:从炼狱到天堂》 赵泽华 | 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
[3]史铁生《我与地坛》
[4]史铁生《命若琴弦》
[5]一日一度 |《史铁生:一位一生都在死亡边缘行走的作家》
[6]原来是艺术史 |《史铁生:把命运交给上帝,把快乐和勇气留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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